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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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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日上午,驟雨初歇,天空終於開始放晴,姜未和秦賜在家吃過早飯後,動身前往姜未父母家,準備在那裏吃午飯。

“你今天真的不用工作嗎?”被抱上後座以後,姜未問秦賜。

秦賜淡笑著:“有點事,我讓徐朗去處理了,你安心。”

姜未點頭,看著窗外,車緩緩經過綠樹成蔭的車道,開出別墅區,門口有穿著制服的保安站崗。

她想到那個毀容的女人,那晚大概就是在這裏,被秦賜的秘書徐朗接走的。

車窗上倒映出她的臉,素白,淡色口紅,纖細脖頸上系著一條玫瑰金項鏈,是今天早上秦賜送給她的。

秦賜坐在後座另一邊,手裏拿著平板電腦,應該是在看相關文件,他十分專註投入,側臉顯得很安靜。

但姜未始終無法安心,她記得昨晚秦賜最後問的那句話。

盡管後來他說自己只是隨口一問,姜未卻很難不多想。

連睡覺都不安穩。

一來是擔心有人又來砸窗戶,二來是反覆地琢磨他那句話,後來面前睡著,姜未還夢見一個滿臉燒傷的毀容女,從一樓爬上來掐她脖子。

半小時左右,他們抵達姜知遠家樓下,姜知遠和肖莉已經在單元樓等了一會兒。

“爸,媽,你們下來幹嘛,就在上面等就好了。”姜未被秦賜抱到輪椅上。

肖莉笑得溫柔慈祥,她上前,摸了摸姜未的頭發說:“聽說你們要來,我和你爸一大早就起來了,他去買菜,我打掃家裏,給你找出了不少東西。”

話音剛落,姜未眼睛都亮了:“都是我的東西嗎?”

“是啊,媽媽也希望你能早點想起來。”肖莉看著姜未。

秦賜推著姜未的輪椅往單元樓走去,從身後看見她微笑的側臉,連被風吹起的頭發絲都透著高興。

“等會兒,”姜未發現一樓下面的一排車庫,“我的東西就是在這裏被淹的嗎?”

看起來地勢偏低,以那天的降雨量,的確很容易被淹。

姜知遠指著其中一扇紅色小門,“就是這兒。”

姜未:“能開門讓我看看嗎?”

“這,鑰匙好像……”

姜知遠在兜裏掏了兩下,好像是沒帶,秦賜這時候開口:“讓她看看吧。”

神奇的是,他一開口,鑰匙就找到了。

姜知遠拿著那把黃色小鑰匙,打開車庫的門,門把旁邊的紅漆都脫落了許多,可見年代久遠。

打開門,一陣腐悶的氣味撲面而來,姜未忍不住掩住口鼻。

秦賜適時地遞上一張紙巾,姜未低聲說了句謝謝。

“不客氣。”秦賜推她到車庫門口,只往裏進了一點就停住。

裏面背光,陰涼,視線不好,燈也壞了,水泥地面又被水沁過的痕跡,墻角靠著一輛粉紅色的自行車。

看上去很舊,龍頭和車籃都是歪的,前後車輪都癟了,車身上掛著一層灰。

“這輛車是我的嗎?”姜未指著它說。

雖然破舊,但看起來是年輕小女孩騎的自行車,車籃上還貼著貼紙,只是隔得遠,姜未看不清具體是什麽。

“啊?是……”姜知遠撓了撓頭發,又做出一副糾結的樣子。

肖莉笑了笑,“你小時候騎過。”

“小學?”姜未提問。

“差不多吧,後來媽媽每天送你去上學,你就沒騎過了。”肖莉朝姜知遠揮了揮手,“走吧,我們上去,這裏味兒太大了。”

姜知遠重新鎖上那扇門,姜未最後看了那輛自行車一眼,它破破舊舊,形單影只地被鎖進黑暗裏。

像是被遺棄了一樣。

這個念頭讓她心口突突跳了兩下,很不舒服,又說不出不舒服在哪兒。

自從失憶後,姜未經常感受到這種莫名其妙的困擾。

照例還是秦賜抱她上樓,姜家父母跟在後面,姜未隱隱約約聽見他們說“扔了吧”。

進屋以後,秦賜帶姜未去洗手,這是姜未第一次進父母家的洗手間。

哦,應該說是,失憶後第一次。

洗手間很小,不超過五平米,沒有做幹濕隔離,馬桶在最裏面,中間是淋浴區,最右邊是一方小小的洗手池。

看上去很舊,但不臟,東西都擺得整潔有序,就連墻壁的縫隙裏都沒有汙漬。

整個洗手間,只有馬桶看上去最新。

大概是奶奶搬進來後,為了照顧她而換的。

姜未東張西望,思維跳躍,心不在焉地把手伸到洗手池裏,隨便沾濕手,擺兩下,就算是洗完了。

“等會兒。”秦賜捏住她的手腕,翻過手心,按了兩泵洗手液。

還真愛幹凈。

姜未一邊搓手,一邊從鏡子裏瞄他。

秦賜個子高,頭發邊緣已經超過鏡子,洗手間上方的冷光鋪下,讓他的五官看上去更清晰,下頜骨鋒利,低著頭默默洗手。

順便幫姜未沖掉手上泡沫,再用紙巾擦幹。

“你有潔癖嗎?”姜未問他。

上回也是,被她碰到手,就忙不疊的洗手,好像生怕沾上某種可疑病毒。

秦賜遞給她一張紙巾擦手,淡淡地說:“剛才在車庫裏沾了點灰。”

開門出去的一瞬間,姜未聽見客廳裏父母說話的聲音,音量壓得低,但防不住姜未聽力好。

“要是這麽扔了,以後她想起來跟我們鬧怎麽辦?”

姜未偏過頭,眼睛往上瞄,看見秦賜那張平靜無波的臉,直覺告訴她,他們說的是那輛自行車。

“爸,媽,你們要把自行車扔了嗎?”姜未有些舍不得,那畢竟是她過去的東西。

肖莉笑了笑:“都壞了,早就不能騎了,放著也占地方。”

姜未說:“修一修,肯定還能用。”

等她腿好了,騎出去繞著小區兜一圈,說不定能想起什麽。

姜知遠和肖莉對視一眼,還要說什麽,這時站在她身後的秦賜開口道:“我待會兒帶回去給她修修吧,既然她喜歡。”

他拍了板,姜知遠和肖莉明顯松了口氣。

“謝謝你。”姜未回頭,沖秦賜笑了笑。

“不客氣。”

十點多的時候,肖莉去廚房準備飯菜,秦賜在客廳裏和姜知遠下象棋。

棋局枯燥覆雜,姜未捧著杯自制奶茶在旁邊看了會兒,很快就覺得沒意思了,她無聊到用嘴吹拂面上的泡沫,似乎找到了某種幼稚的樂趣。

“少喝點,你本來就容易失眠。”秦賜出聲提醒。

姜未“哦”了一聲,看著他下棋時沈毅的側臉,默默將杯子放到一邊。

他倒是擅長一心二用,棋局這麽膠著,還有功夫註意她在喝什麽。

秦賜起身,幫她換了一杯果汁,獼猴桃味道的,酸酸甜甜,非常夏天的味道。

“謝謝。”姜未再一次說。

秦賜也再一次回答:“不客氣。”

明明客氣得不得了。

姜未看不懂棋,又被廚房裏飄出來的肉香吸引,她循著香氣,驅動輪椅到廚房門口,看見肖莉在裏面忙活,燃氣爐上一邊擱著炒鍋,一邊燉著湯,她聞到排骨和山藥的味道,香得不行。

客廳與廚房的連接處有一道小坎,輪椅過不去,姜未伸頭張望著,叫了聲“媽媽”。

肖莉回頭,看見姜未,她放下手裏的菜,在圍裙上擦擦手,快步走到廚房門口,“別進來,這兒嗆人,還熱,你出去等著吃就好了。”

母親頭上出了層薄汗,臉頰發紅。

姜未這才發覺廚房的溫度,這裏沒有空調,加上鍋裏散發的熱氣,和客廳有如赤道和北極。

“少做點吧,我和秦賜早上吃得晚。”

肖莉溫柔地看著姜未:“沒事,就幾道菜,很快就好,今天你爸特地去菜場買了嫩藕帶,你原來最喜歡吃這個。”

“是嗎?”她原來喜歡吃的怎麽都是素菜。

“是啊,嫩得很,媽媽待會兒用泡椒和辣椒炒,酸酸辣辣的,很開胃。”

自失憶以來,這是姜未第二次見肖莉。

撇開第一次的尷尬生疏,姜未有些抵觸父母的靠近,這一回,其實她仍然覺得陌生。

但她看著肖莉那張泛紅的臉,心中忽然湧起溫情。

到底是骨肉親人,打斷骨頭連著筋,她雖然不記得,可眼前的人就是她的媽媽。

姜未往前傾身,伸手費力地向上夠,肖莉楞了片刻,俯身下來,姜未用袖口幫肖莉擦了擦汗。

“辛苦了,媽媽。”

肖莉眼中又驚又疑,更多的是感動,她忍不住側過身,眼淚又要出來。

真麻煩。

姜未害怕看到肖莉哭,借口要去看下棋,匆忙離開。

肖莉楞楞地盯著女兒的背影,擦拭眼淚,好像不認識她一樣。

棋,她不打算看,這小小一處不足百來平米的房屋,根本無處可去。

她驅著輪椅廚房到客廳,最後停在那間側臥門口。

“奶奶在裏面嗎?”姜未問父親。

姜知遠從棋局裏擡起頭:“在裏面看書,你可以進去和她說說話。”

想到上次那個脾氣古怪的老人,姜未有些猶豫,她不想去討人嫌。

可再一想,那是她奶奶,她生病了,不記得人才會那樣。

秦賜註意到她的猶豫,站起來問:“要我陪你一起進去嗎?”

“不用,我自己可以。”她又不是紙紮的。

怎麽能去哪兒都要秦賜陪著。

生活遲早有一天要回到正軌,她也遲早要獨立起來。

一進房間,首先聞到一陣檀香味,安靜地散發著陳舊的氣息。

張淑芬老人坐在靠墻的桌邊,穿一件夏季的銀灰色涼衫,銀色頭發在陽光下泛著光,她低著頭,在本子上寫寫劃劃,沒註意姜未的到來。

又或者她不在意,連眼皮都沒擡一下。

有了上回的教訓,姜未不敢輕易靠近她,只在門口,離得遠遠地,輕輕叫了聲“奶奶”。

她的手撐在扶手上,一有危險,隨時準備跑路。

張淑芬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,沒搭理她。

姜未的本意也只是想進來看看老人,打一聲招呼,既然她不認識自己,那也不好再打擾。

她按下後退按鈕,準備撤出去。

“未未,你放學了?快到奶奶這兒來。”老人忽然開口叫她,表情欣喜。

放學?

姜未楞了一下,硬著頭皮過去。

老人笑瞇瞇地看著她,“今天的作業難不難?不懂的來問奶奶,奶奶教你。”

她明白了……

老人這是把她認成了小時候的自己,記憶錯亂了。

這時候的奶奶,看上去很慈祥,還從抽屜裏抓出一把大白兔塞進姜未手裏,小聲說:“藏著點吃,別讓你媽發現,她會沒收!”

姜未捧著一手糖,哭笑不得,還是點頭說好。

她忽然她們其實同病相憐,都沒有記憶,姜未至少還有理智,而老人連理性都是破碎的。

書桌上攤開一本筆記,上面記錄得密密麻麻,字跡端秀,好像是日記一類的。

姜未隨意瞟了一眼,只看見左邊那頁開頭的日期。

2005年7月15日,大雨,悶熱。

老人回過身,繼續寫字,就在那日期的下面。

她神態平靜,甚至有意無意地將本子傾向姜未那邊,好像是故意要給她看一樣。

姜未不敢打攪,屏氣凝神,盯著她一筆一劃地寫。

客廳裏傳來傾倒棋子的聲音,腳步聲漸進,有人朝這間臥室走來。

姜未看見老人寫在紙上的字,皺緊了眉,心也跟著懸起來——

她的字跡有些淩亂,筆尖在紙上擦出沙沙聲響,枯瘦的手指死死握著筆身,蒼老的臉上出現一絲幾斤癲狂的神態。

“跑!跑!跑!別讓他們抓到你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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